“那你呢，你是祂的信众吗？”美神语气似乎柔和了一些，追问道。
“是，”护士的头颅一点一点歪向了左肩，声音愈发扭曲沙哑起来：“我是神、最忠诚的、信徒、我为、祂、活着。”
美神用鼻腔发出了一声轻笑，似是在嘲讽对方话语的可笑：“是吗。”
护士的头折到了与她的双肩平行的一个角度，仿佛内里的灵魂已是维持不住这具躯体的正常体态，她用沙哑到无法分辨性别的机械声音，生硬地岔开了话题，一字一顿地宣布着驱逐令：“你、们、该、回、去、了。”
话音刚落，墙壁上一道门如第一天那般轰然打开，大厅墙壁上斑驳的油漆落叶般剥落，木质的地板立柱纷纷开裂，不断崩塌的大厅将众人赶向了那一个唯一的出口。
在楼道的门关上的那一刻，宁妄看到护士被倒下的立柱拦腰压住，可她依旧直直地抬着头，圆睁着眼睛，看向众人，面上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。
她心中不免泛起一丝不适，于是她回过头，沉默着走上楼梯。
直到美神开口打破了沉默：“她说谎了。”
宁妄抬起头看向他，揣测道：“你的意思是说，边野他没死？”
“不，”美神没有看她，兀自向上走去：“他死了，他是自己选择赴死的。”
生命的重量再次压上了宁妄的心脏，片刻后，她轻声问道：“那他，有说什么吗？”
美神似乎不愿透露太多，宁妄以为自己不会听到答案，没再追问，直到众人即将走出楼道的那一刻，他终于给出了回答。
“他说，”美神简洁地概括道：“你是个傻子。”
沉重的心情不知觉被冲淡了些许，宁妄心头纠结着美神为什么突然无缘无故地骂自己是傻子，推开了病房虚掩的房门。
病房里不出意料地已是一片狼籍，桑意很快注意到门口的动静，随手将铁杆丢在一边，仰面倒在了病床上。
少女双脚烦躁地抬起淌血的手臂挡住视线，嘟囔着：“我知道，我都知道，你用不着说教什么，我知道所有都会复原，我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。但就跟我每天必须参与祷告一样，我必须去做这些。我知道我很傻，但是总有一天我会毁了整个屋子，或者修好这扇窗户。你完全可以放任我不管，没有人会责怪你。”
宁妄走了过去：“我也没打算说什么啊，说实话，我也没有心情说教。”
“你怎么了？”桑意挪开了胳膊，望了过去，片刻的沉默后，她生硬地补充道：“我是说，你平时废话挺多的，这可不像你。”
“边野，”宁妄垂眸和她对视着：“你认识他吗？1号病人。”
“他啊，”桑意兴致缺缺：“知道，我来之前他就在了。”
“他死了，”宁妄尽可能平静叙述道：“护士说，昨晚他死了，他的尸体已经被他的亲人带走。”
“哼，”桑意冷笑着：“都是骗子。”
宁妄低声询问：“你也觉得，她在撒谎？”
桑意突然跳了起来，转而面对宁妄跪坐在病床上：“尸体被亲人带走？她也就能骗你们这些新来的了，要知道，他是因为先天疾病和昂贵的后期治疗费用而被父母抛弃的，十几年来从没有人来找过他，哪来的什么亲人？”
“原来，他说的说谎，是这个意思吗？”宁妄蹙眉思索，没注意到桑意慢慢靠了过来。
“怎么？你很难过？因为他死了？”少女探究地看着她：“要是我哪天死了，你也会难过吗？”
“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？”宁妄愠怒道：“你不会死的，天底下哪有什么治不好的病？你会康复，我们会一起离开医院，你会活下去的！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桑意大笑了起来，伏在床上直不起身子，等到她终于抬起头，宁妄看到还保有她脸部轮廓的被子被泪水晕湿了一大片。
“不会的，”桑意用疲惫的声音喃喃道：“不会的，就跟这扇窗不可能打开一样，我也不可能痊愈，你也不可能离开，这里没有出口，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，就算我们死了，我们的灵魂、我们的肉体也会被牢牢地锁在这里，失去自己的模样，然后，忘记一切……”
宁妄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，久久地注视着她的眼睛，轻声说道：“会有那么一天，我能向你证明，没有什么是可以困住我们的。”
桑意忽地抬起她那双空洞的眸子，宁妄被她看得不自在了起来，许久才生硬地转移了话题：“你为什么想打开这扇窗，你想要看到什么，天空，飞鸟，还是树木？”
少女轻轻摇了摇头，望向被封住的窗：“烟花，你看过烟花吗？”
宁妄下意识地用鼻音回应了。
只是，在此之后，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。
在宁妄的记忆里，她自然也和家人朋友一起放过烟花，可这一切却只不过是一段虚假的记忆，学校之外只有绵延不尽的浓雾，她或许，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家人。
这种怅然若失的悲伤就像一桶打翻的颜料，当她以为那些泼洒的灰黑色调仅仅只是污浊了当前翻开的那一页，将其匆匆翻过，寄望于看到一张雪白的崭新书页，才发现颜料早已渗漏到了每一页纸，将往后余生，连同先前绘下的缤纷色彩一并染上了同样的色调，从此的书页不再是最初的白纸，无论多么鲜妍的色彩，都无法遮掩晦暗的底色。
在曾经的书页里，她看着记忆中的热闹景象：人们在一起欢庆佳节，看不清模样的家人同她一起点燃烟花上的引线，宁妄仰头，看着绮丽的光点冲上天空，吻过云朵，又从云端坠落。
夜和火，光怪陆离的人类世界，她站在回忆的碎片里，对着满街的红灯笼发呆，囫囵着咽下肮脏的晚风，然后转身离去，将一切一切从未属于过自己的快乐，都留给欢庆的人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