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，你错了”他向前走了一步，手掌直直穿过宁妄的掌心，彻骨的寒意顿时蔓延了宁妄全身。一种偏执的光在那双本该属于桑意的瞳孔中闪烁：“我本要创造一个属于所有人的天堂，一个永生的净土，所有人共享着永恒的寿命，共享着每个人脑海中的一切灵感，会有部分肉体的消亡，但这些消亡正如同无关紧要的细胞的衰亡，我们的灵魂会永生，我们会是整个宇宙最强大的生命形式。”
“但我看到了他们的灵魂，他们的过去。”他的手臂重重垂下，双眼盯着宁妄，哀叹着摆头道：“他们的灵魂是如此肮脏，他们的过去是如此不堪，他们的罪恶会将这片净土玷污。我曾以为世界是光明的，但这个世界亲手将自己涂成黑色，就连那个在我心中曾如天使般圣洁美丽的女人，我也在另一个男人的过去中看到了她赤身裸体的模样。”
“否则你以为我会放任自己的女友在痛苦中饱受折磨，或是看着她被你们轻易杀死？不，不是我不愿救她，是她不配我再多看一眼。记住，不是我不愿救世，是世人不配被救赎。”
“无罪之人并不存在，他们不配来到我的天堂。”
宁妄久久地看着他，最终只是平静地说道：“世界本就缤纷多彩，为什么非要将其涂成黑白两色呢？”
对方却回避了这个问题，脆弱的光点在眼中转瞬即逝，继而是冰冷彻骨的注视：“现在还能挽回，是时候做出抉择了，你是打算杀死我，连同这里无数无意识的灵魂包括那些正渴望着被拯救的人们一起，还是接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，和桑意一起，作为医护人员继续活着？”
“桑意，”宁妄没有给出答案：“她在这里吗？”
他轻轻颔首，后退着从桑意的身躯中抽离出来。
桑意身形晃了晃，随即站稳了身子，水雾充斥了她的双眼，她哽咽了起来，嘴唇颤抖地难以吐出一个完整的音节。
她终于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，脚下一软跪了下去，瞬间的失重感让她终于重新获得了说话的能力：“不，不要犯傻，不要相信这个骗子，你知道该怎么选的……”
“我一定会死的，”桑意流着泪，仰望着宁妄，泪水顺着面颊流下：“我已经走不了了，但你不一样，你还能走。答应我，离开这个不属于你的世界，别再回来了，你不属于这里，这里的一切苦难灾厄都只属于这片土地，而这些都与你无关，你应该好好活着的。”
宁妄沉默着看向她，难言的悲伤让她移开目光，转而看向桑意身后的那个男人。
这是宁妄第一次看见他的模样，他瘦削，沧桑，眼窝深深地凹陷着，两颗晦暗的、满布斑点的眼球藏在褶皱间。
他普通得像是一个在路上随处可见的人，可这人却确确实实地引发了一场巨大的灾难。
她久久地注视着他，好似眼前站着的是一个迷路的孩子，一个渴望被人爱一爱，被拥入怀中抚去满身伤瘢的孩子。
她注视了许久，才开口道：“我已经有了答案，桑意也是。那你呢，你在你的天堂，幸福吗？”
他莫名烦躁了起来，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，在他心中回答应该是肯定的，这是他一手创造的净土，是众人渴望却无以到达的地方，可这一刻他却难以说出那个在心底重复着的答案。
“不，”宁妄替他回答道：“你于此画地为牢，自我囚禁在荒芜的平安医院，这里无数生命消亡，油尽灯枯，即使历史长河咆哮，能够陪伴你的也仅有亡灵的哭嚎，以及你自己赋予自己的痛苦。”
“你带着所有人的记忆，执着于那些不属于你的罪恶，你明知女友以及诸如桑意这样的信徒的背弃，你恼恨，你不甘，那些每天都在成倍堆叠的心绪，变质成痛苦却难以割舍的毒刺，足以将你钉在十字架上来回处死千万遍。”
“或许你自己都没发现，你竟是，如此孤独，孤独到，为自己留下一个死亡的可能性。”
“洞察一切的你怎么会不知道，你的女友夏榆的目标从来不是杀死你，也不是加入你，而是取代你，可你却只是纵容着，纵容夏榆她用各种谎言欺骗那些得知真相的信徒，纵容那些逆反的种子在他们心中肆意疯长，纵容夏榆和他们密谋一个杀死你并且取代你成为新神的计划。”
“想要杀死你的不是我，也不是任何人，而是你自己。所以与其问我，不如问问你自己是怎么选的吧。”
“我……”男人茫然地环顾四周：“我不知道、我不知道！”
宁妄看着痛苦地抱头蹲在虚空中的男人，平静地说道：“你知道的，你已经有了答案。”
他放下了双手，放弃挣扎般颓然地坐在那里，抬眸沉默地看着宁妄。他最终闭上了双眼，将自嘲，痛苦，连同一切一切复杂的情绪，都掐灭在了眼皮底下。
他的轮廓逐渐解体，四散为无数白色的光点，向上升腾而起，汇入到那片无限的空间中。
周遭的白色暗淡了下来，如同斑驳的油漆般片片剥落，男人睁眼看向逐渐显露的破败医院走廊，低声喃喃：“我已无法回头，无力改写，到头来，罪行累累之人，竟是我……”
他似乎又苍老了许多，抬头望向宁妄，张开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，身形却先一步彻底逸散消逝了。
宁妄终于久违地感受到了地面，她感觉自己那仿佛出窍了的灵魂落回了自己的身躯，与此同时，时间再次开始流动，爆裂声、破空声、风声，一切仿佛遥远到发生在上个世纪的声响响彻她的耳畔。
她没有片刻的犹疑，一把抓住那双正在为她蒙上双眼的手，回头望了过去。
隔着那层黑色的粗布，她感受到了美神略带错愕的眼神，而她只是踮起脚凑近了些许，坚定地轻声吐出那两个徘徊在口间已久的字。
她说：“杀死神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