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起来只是座古制的佛塔。
但若仔细看去,便能发现隐藏在黑夜中的痕迹,十三层塔身上像是刀劈斧刻,壁画在铜金墙壁上有种苍砺深沉的美,从地狱六道一直绘到魔罗欲界。
而在塔身内部则镶满金、银、琉璃、珊瑚、砗磲、赤珠和玛瑙等,是为佛家七宝,构成循环无休的须弥世界。
雷峰塔,本就是金山寺镇压邪魔的至宝,邪魔如何能出?
只要他此刻趁势而为,那么百年千年,江云晚也无法出世,除非雷峰塔倒,西明湖干。
只要如此,天藏大师的担心,或许便永远无法发生。
但那个馄炖摊上,他曾见过女子身上的烟火,此番入世,他又听过女子种种所为。
还有,陈未先生的选择。
法海沉默良久,塔檐上已经开始凝结露水,他像是在无边的黑暗中参悟。
“参不透,悟不出。但既然陈未先生选择相信你,那我选择,相信陈未先生。”
僧人缓缓放下手,但这不意味能放出塔中黑蛇。
这场封镇以大地灵脉为基础,所以即便挂了锁,钥匙也不是捏在他手中。
“既已入塔,便入塔罢。是劫也是缘,合该你有此一日。”
法海单手竖在身前。
他想起巨蛇怨恨狰狞的模样,如此镇压,或许不算坏事。
何况这样总比被流浪者捕获的好。
他所能做的,只是留下一线机缘。
僧人抬手,一块山石从远方飞来,深深矗立在塔前的土地中,形如界碑。
法海蘸了身上的血,以指代笔,在界碑上挥写出六个雄健大字,殷红如朱砂。
”须弥难容天地。”
既是谒语又像法旨,法海掐动出玄奥手诀,轻挥拂尘,六字的虚影高高飘向雷峰塔,其中似乎有无数玄机流淌,整个塔身都是一震。
须弥难容天地。
能通天地者自见天地,便能再入天地。
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极限,虽然这样不知期限,可能就在明日,可能也要百年千年。
本就来带雷峰塔来镇压江云晚,没想到兜兜转转真落得如此结果。
一饮一啄,皆有前定。
……
法海望向南方,想起还有最后一事。他脚步一踏,消失在原地,再出现已是在城南的山中。
钱塘西边和南边都是群山,只不过西边有条春花江,南边有最高的南高峰。
此刻法海已越过南高峰,却有座更高的山峰在眼前,山线在黑夜中攀升,与之相比南高峰如同婴孩。
因为这座山是今夜才出现的,山底乱石和碎木无数,就像飞来一般。
这座山确实是从天而降。
陈未手托擎天峰而来,砸下时曾受流浪者阻拦,山峰竹节般断裂,然后在空中风化。
但其中最大的一段险峰,断开后并未风化,反而受巨力远远飞出,落在此处。
法海抬头望去,隐隐能看到最高处宫楼耸立,殿群连绵。这里正是擎天峰的上段,看起来峰顶建筑都奇迹地完好。
确实是擎天峰,即便是残损后依旧能俯瞰钱塘,一览众山小,峰顶似乎有雾气淌过。
只不过这座山与钱塘稍隔些距离,不至于有覆压之感。
法海几步便到了半山腰,再往上却忽然停住,抬手触摸,金色的流光赫然出现,手掌的接触面滋滋冒烟。
流光向左右无限蔓延,空中也是,整个山顶都笼在金色光罩中。
“……难怪,陈未先生特意保存下来,留给弟子的么?”法海说,“陈未先生早已算好了身后事?”
只是这里俯瞰钱塘,总会有凡人百姓闯入此地,容易出事……
沉思片刻,法海转身落在山脚,在入山那一面站定,挑了块形状相宜的山石,片刻便有一尊金刚像出世。
——他竟是以指甲做刻刀。
法海并未停下,继续在沿着向上雕刻,石屑如暴雨落下,最后足足有五百尊金刚像出世。
法海终于停手,而时间还未过去多少。
五百尊金刚像或怒或威,便如金山寺那座古刹后的群像,仿佛以佛国镇守险峰。
看似寻常,但百姓们只会在金刚像中迷路,最后稀里糊涂地下山。同时保山顶一片清净,来等待它真正的主人。
法海转身,遥望满城花柳的钱塘,屋舍参差如烟海。不见什么灯火,似乎整座巨城都在黑暗中沉睡。
“邪魔频出,末法之世当真末法吗?”
僧人甩动拂尘,再度盘膝坐下,这次却是面朝整个钱塘诵经。
经文随着夜风吹拂满城,就像金色的烟雨,打湿每座青黑的屋檐。
那些连遭浩劫大变,彻夜战栗不能动的人们,终于放松下来,基本都舒缓入睡。等他们再醒来,只会模糊记得今夜这场梦魇,否则早晚会疯掉。
天空的阴云终于缓缓散开,一颗孤星隐约浮现,星辉正落在法海身上。
“愿诸佛慈悲,馈人间一线明光。”
有一便有二,便有万千亿兆。这一场浩劫已过,夜空早晚